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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筆下的父親

時間:2021-08-19 13:53:09 作文素材 我要投稿

名家筆下的父親

  目送

  龍應臺

名家筆下的父親

  華安上小學第一天,我和他手牽著手,穿過好幾條街,到維多利亞小學。九月初,家家戶戶院子里的蘋果和梨樹都綴滿了拳頭大小的果子,枝丫因為負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樹籬,勾到過路行人的頭發(fā)。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場上等候上課的第一聲鈴響。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媽媽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著周遭。他們是幼稚園的畢業(yè)生,但是他們還不知道一個定律:一件事情的畢業(yè),永遠是另一件事情的開啟。

  鈴聲一響,頓時人影錯雜,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紛亂的人群里,我無比清楚地看著自己孩子的背影──就好像在一百個嬰兒同時哭聲大作時,你仍舊能夠準確聽出自己那一個的位置。華安背著一個五顏六色的書包往前走,但是他不斷地回頭,好像穿越一條無邊無際的時空長河,他的視線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會。

  我看著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門里。

  十六歲,他到美國作交換生一年。我送他到機場。告別時,照例擁抱,我的頭只能貼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長頸鹿的腳。他很明顯地在勉強忍受母親的深情。

  他在長長的行列里,等候護照檢驗,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著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終于輪到他,在海關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護照,閃入一扇門,倏乎不見。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頭一瞥。但是他沒有,一次都沒有。

  現(xiàn)在他二十一歲,上的大學,正好是我教課的大學。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車。即使同車,他戴上耳機──只有一個人能聽的音樂,是一扇緊閉的門。有時他在對街等候公車,我從高樓的窗口往下看: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內(nèi)在世界和我的一樣波濤深邃,但是,我進不去。一會兒公車來了,擋住了他的身影。車子開走,一條空蕩蕩的街,只立著一只郵筒。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識到,我的落寞,彷佛和另一個背影有關。

  博士學位讀完之后,我回臺灣教書。到大學報到第一天,父親用他那輛運送飼料的廉價小貨車長途送我。到了我才發(fā)覺,他沒開到大學正門口,而是停在側門的窄巷邊。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車內(nèi),準備回去,明明啟動了引擎,卻又搖下車窗,頭伸出來說:“女兒,爸爸覺得很對不起你,這種車子實在不是送大學教授的車子!

  我看著他的小貨車小心地倒車,然后噗噗駛出巷口,留下一團黑煙。直到車子轉彎看不見了,我還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每個禮拜到醫(yī)院去看他,是十幾年后的時光了。推著他的輪椅散步,他的頭低垂到胸口。有一次,發(fā)現(xiàn)排泄物淋滿了他的褲腿,我蹲下來用自己的手帕幫他擦拭,裙子也沾上了糞便,但是我必須就這樣趕回臺北上班。護士接過他的輪椅,我拎起皮包,看著輪椅的背影,在自動玻璃門前稍停,然后沒入門后。

  我總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機場。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公尺。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nèi)。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fā),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普通人

  梁曉聲

  父親去世已經(jīng)一個月了。我仍為我的父親戴著黑紗。

  有幾次出門前,我將黑紗摘了下來,但倏忽間,內(nèi)心里涌起一種悵然若失的情感。戚戚地,我便又戴上了。我不可能永不摘下。我想,這是一種純粹的個人情感。盡管這一種個人情感在我有不可殫言的虔意。我必得從傷緒之中解脫,也是無須憑別人勸慰我自己明白的,然而懷念是一種相會的形式。我們?nèi)伺c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賴于它……這一個月里,又有電影或電視劇制片人員,到我家來請父親去當群眾演員。他們走后,我就獨自靜坐,回想起父親當群眾演員的一些微事……

  1984年至1986年,父親棲居北京的兩年,曾在五六部電影和電視劇中當過群眾演員。在北影院內(nèi),甚至范圍縮小到我當年居住的十九號樓內(nèi),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父親被選去當群眾演員,毫無疑問地最初是由于他那十分惹人注目的胡子。父親的胡子留得很長,長及上衣第二顆紐扣,總體銀白。誰見了誰都對我說:“梁曉聲,你老父親的一把大胡子真帥!

  父親生前極愛惜他的胡子,兜里常揣著一柄木質小梳。閑來無事,就梳理。

  記得有一次,我的兒子梁爽,天真發(fā)問:“爺爺,你睡覺的時候,胡子是在被窩里,還是在被窩外呀?”

  父親一時答不上來。

  那天晚上,父親竟至于因為他的胡子而幾乎徹夜失眠。竟至于捅醒我的母親,問自己一向睡覺的時候,胡子究竟是在被窩里還是在被窩外?無論他將胡子放在被窩里,還是放在被窩外,總覺得不那么對勁……

  父親第一次當群眾演員,在《泥人常傳奇》劇組,導演是李文化。副導演先找了父親。父親說得征求我的意見。父親大概將當群眾演員這回事看得太重,以為便等于投身了藝術,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斷他到底能不能勝任。父親從來不做自己勝任不了之事,他一生不喜歡那種濫竽充數(shù)的人。

  我替父親拒絕了,那時群眾演員的酬金才2元。我之所以拒絕不是因為酬金低,而是因為我不愿我的老父親在攝影機前被人呼來揮去的。

  李文化親自來找我——說他這部影片的群眾演員中,少了一位長胡子老頭兒。

  “放心,我吩咐對老人家要格外尊重,像尊重老演員們一樣還不行嗎?”——他這么保證。

  無奈,我只好違心同意。

  從此,父親便開始了他的“演員生涯”——更準確地說,是“群眾演員”生涯——在他74歲的時候……

  父親演的盡是迎著鏡頭走過來或背著鏡頭走過去的“角色”。說那也算“角色”,是太夸大其詞了。不同的服裝,使我的老父親在鏡頭前成為老紳士、老乞丐、擺煙攤的或挑菜行賣的……

  不久,便常有人對我說:“哎呀曉聲,你父親真好。演戲認真極了!”

  父親做什么事都認真極了。

  但那也算“演戲”嗎?

  我每每一笑置之,然而聽到別人夸獎自己的父親,內(nèi)心里總是高興的。

  一次,我從辦公室回家,經(jīng)過北影一條街——就是那條舊北京假景街,見父親端端地坐在臺階上,而導演們在攝影機前指手畫腳地議論什么,不像再有群眾場面要拍的樣子。

  時已中午,我走到父親跟前,說:“爸爸,你還坐在這兒干什么呀?回家吃飯吧!

  父親說:“不行。我不能離開。”

  我問:“為什么?”

  父親回答:“我們導演說了——別的群眾演員沒事兒了,可以打發(fā)走了。但這位老人不能走,我還用得著他?”

  父親的語調中,很有一種自豪感似的。

  父親坐得很特別,那是一種正襟危坐。他身上的演員服,是一件褐色綢質長袍。他將長袍的后擺,掀起來搭在背上。而將長袍的前擺,卷起來放在膝上。他不依墻,也不靠什么,就那樣子端端地坐著,也不知已經(jīng)坐了多久。分明的,他唯恐使那長袍沾了灰土或弄褶皺了……

  父親不肯離開,我只好去問導演。導演卻已經(jīng)把我的老父親忘在腦后了,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

  中國之電影電視劇,群眾演員的問題,對任何一位導演,都是很沮喪的事。往往的,需要10個群眾演員,預先得組織十五六個,真開拍了,剩下一半就算不錯。有些群眾演員,錢一到手,人也便腳底板抹油,溜了。群眾演員,在這一點上,倒可謂相當出色地演著我們現(xiàn)實中的些個“群眾”,些個中國人。

  難得有父親這樣的群眾演員。

  我細思忖:都愿請我的老父親當群眾演員,當然并不完全因為他的胡子……

  那兩年內(nèi),父親睡在我的辦公室。有時我因寫作到深夜,常和父親一塊兒睡在辦公室。

  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聲驚醒,翻了個身,黑暗中,恍恍地,發(fā)現(xiàn)父親披著衣服坐在折疊床上吸煙。

  我好生奇怪,不安地詢問:“爸,你怎么了?為什么夜里不睡吸煙?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黑暗之中,但聞父親嘆了口氣,許久,才聽他說:“唉,我為我們導演發(fā)愁哇?他就怕這幾天下雨……”

  父親不論在哪一個劇組當群眾演員,都一概地稱導演為“我們導演”。從這種稱謂中我聽得出來,他是把他自己——一個迎著鏡頭走過來或背著鏡頭走過去的群眾演員,與一位導演之間聯(lián)得太緊密了。或者反過來說,他是太把一位導演,與一個迎著鏡頭走過來或背著鏡頭走過去的群眾演員聯(lián)得那么緊密。

  而我認為這是荒唐的。

  而我認為這實實在在是很犯不上的。

  我嘟噥著說:“爸,你替他操這份心干嗎?下雨不下雨的,與你有什么關系?睡吧睡吧!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父親教訓我道,“全廠2000來人,等著這一部電影早拍完,早收了,才好發(fā)工資,發(fā)獎金,你不明白?你一點兒不關心?”

  我佯裝沒聽到,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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