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咕小子散文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那時候國企進人大體分這么幾個渠道：一是學校分配，縣級企業(yè)若能攤上個中專生儼然是高級知識分子了；二是復員退伍軍人，在部隊是干部的，對應地師級、縣團級以此類推，挨到企業(yè)也就是營連級，隔行如隔山，安排個副書記副經(jīng)理就不錯了；三是子頂父（母）職接班，這也是企業(yè)最大的人員補充來源。

　　在那個戶口管制森嚴的年代想跳出農(nóng)門，子頂父職無疑是最捷徑最令人稱羨的路子。今天還在生產(chǎn)隊放羊，明天就成了國企職工，能有一份掙工資的工作，哪怕這份工作很一般，它定義上已經(jīng)改變了一個人的人生軌跡。上班了，可以在城里找雙職工安家，即使在村里也可以“挑肥揀瘦”，在那個年代“一步登天”或許就可以這樣解釋。

　　黑子的家，住在京城郊區(qū)的一個小山村，父親在緊鄰的河北某縣食品公司工作，十七八的他做夢都想離開這個走一天都出不了山的地方。父親退休的福蔭讓他來到了這個塞外小城，一切都是新鮮的。雖說工作的環(huán)境臟亂差，但到點兒在伙食團吃飯，下班可以溜溜馬路，頭疼感冒什么的還可以休息兩天，這已經(jīng)讓他感到很滿足了。

　　時間長了，他開始對工作感到厭倦。想起第一天上班的情形，因為文化低，干不了“俏活兒”，拿上一根棍子跟著師傅到鄉(xiāng)下收豬就算上班了。清早兒出去，轉(zhuǎn)悠一天晚上才回來，累得渾身上下像散了架。最讓人頭疼的是，那些新收上來集中到一塊兒的豬，得圍起來往回轟趕。這一路熱鬧，東奔西跑的，你咬它撕的，多虧了那些訓練有素的狗，哪頭豬不聽話想跑，沒門兒，兩條狗左右扯住豬耳朵往群里拽。每天都得走十幾里的路，幾天下來，黑子就穿壞了一雙鞋。

　　夜里躺在床上，黑子想家了。在家里他是獨子，上邊有兩個姐姐，什么好吃好喝老娘和姐姐們都讓著他。在生產(chǎn)隊干活累了還能到地埂下躺躺，反正當隊長的叔叔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真累呀！黑子開始耍小聰明了，今天崴了腳，明天肚子疼，好在老子上班的時候人緣好，大家都讓著他。直到有一天公司經(jīng)理從街上把裝病的黑子逮回來，還把護著他的師傅們好一氣兒數(shù)落。

　　“算了，讓他到屠宰車間吧�！惫苋耸碌慕�(jīng)理下了令。

　　屠宰車間，聽名字就知道該干些啥了。天蒙蒙亮就得起來，豬兒們被人驅(qū)趕著依次走進一條與體寬相仿的通道。走到頭，鉆出特型的洞，一露頭，等待的是無情的電擊。趁著豬被電蒙的瞬間，連叫的機會都沒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緊接著，壯漢在豬腿處拉開一處口子，開始用嘴吹氣，須臾的工夫豬被吹成一個鼓鼓的肉球，扔進了退豬毛的熱水池子。吹鼓的豬為的是好刮毛，想起了在食品公司工作的一位朋友曾調(diào)侃過的一幅對聯(lián)：

　　上聯(lián)：身強力壯吹豬腿；

　　下聯(lián)：眼明手快拔豬毛；

　　橫批：一退曾光。

　　接下來的工序是開膛、破肚、倒糞、剔骨，滿車間的蒸汽異味，滿地的血水橫流。

　　黑子默默地忍受著，哪個工序都干過，哪個工序也干不好，偷懶取巧的結(jié)果是影響下一道工序，職工們頗有怨言。

　　“行了，讓他去退豬頭蹄毛吧。”車間主任算是照顧他。

　　那時候拔豬頭豬蹄毛，必得用松香（現(xiàn)在用火堿，對人體有害）。松香加熱后，把豬頭蹄子放入，這樣，松香粘著毛一起被扯下，一只光溜溜的豬頭豬蹄現(xiàn)形。但是稍微火候不到，豬蹄丫硬蓋不掉，豬耳朵蹄縫毛殘存，就得返工。人家一起干的，退好的豬頭豬蹄一大堆。黑子呢，手忙腳亂的也沒幾只。車間主任無奈，只能分工包干強刺激，誰干完誰下班。這下好了，黑子的活總比別人早，沒幾天，別人在車間墻外的野地里發(fā)現(xiàn)了沒退毛的豬頭豬蹄。誰這么大膽子？不用說，這是黑子的杰作。

　　這可是大事。黑子在全車間的大會上做檢查，結(jié)合“三大講”被狠狠地剖析，由于態(tài)度不好，受到了開除留用的處分。陰天偏逢房漏雨，黑子的父親也病逝了，奔喪超假又延長了他的留用時間。至此，他心灰意冷，懶懶散散地上班，混混沌沌地活著，下班后還經(jīng)常喝悶酒。反正是反正了，他還時不時溜進熟肉車間偷拿熟肉，每月的工資十幾天就造完了。

　　“哎！這小子挺可憐的，撇家在外的混個工作不容易，千萬別告訴領(lǐng)導，咱們只當沒看見�！贝蠹疫@樣說。

　　但還是有人告發(fā)了他，經(jīng)理瞪著眼睛發(fā)狠：“再犯一次，開除！”

　　晚上，黑子躺在床上翻騰。尋思著：這班接的，比起農(nóng)村來，也就是每月能見到幾個現(xiàn)錢兒，這活兒，比農(nóng)村都累。走出農(nóng)村的興奮勁兒早就沒有了。他想起了同村一塊長大的英子，臨走那天，他（她）倆兒相約來到村邊的小樹林里，英子伏在他的胸前，額前的劉海兒撩蹭得黑子心煩意亂。她怕他走了變心，怕他走了再也不回，畢竟農(nóng)村與城市的差距太大了。

　　“放心，我會回來的，我黑子可不是那種人�！�

　　此時，黑子又想起了這句話，恨不得馬上就回家，回到英子的身邊。

　　不行，不能就這樣走了，我得報復一下瞪著眼睛呵斥我的經(jīng)理，讓他也得心疼心疼。于是，他詭秘的制定著自己的計劃。

　　月黑風高，黑子悄悄地來到公司家屬區(qū)，經(jīng)理的家就住在這里。他把隨身攜帶的粗木棍倚在墻上，上面釘嵌了幾節(jié)梯坎，緊接著把大衣墊在墻頭上，朦朧看去，經(jīng)理的鳳凰大鏈盒自行車就挨在墻根兒。他掏出一端帶鉤的繩子，輕輕地套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慢慢地歪斜、提起、再提起......穩(wěn)住身形，提過墻頭，輕輕轉(zhuǎn)身，放到地上；順棍爬下，撤回大衣，推車攜棍，走到大路上支車，再返回，用大衣把墻邊的痕跡掃蹭。好大的風啊，刮得嗚嗚帶響，好冷的天啊，凍得手腳生疼。早就算計好了，他把自行車藏在了地下污水井的拐彎處。

　　經(jīng)理家的鳳凰牌大鏈盒自行車丟了。在當時那可是大案，如果按現(xiàn)在說起來就如同丟了奔馳車。派出所的警察來了，現(xiàn)場勘查表明，門鎖完好，墻頭未發(fā)現(xiàn)攀爬痕跡，可自行車在院子咋就丟了呢。黑子當然也屬審查對象，但同宿舍的人都說他喝多了酒在睡覺，而且呼嚕聲挺大，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黑子在京郊農(nóng)村的家成了新開發(fā)的旅游景點。黑子成了當時食品公司第一個停薪留職的職工，回家去了。人們對他的印象漸漸稀釋了，偶爾他來公司交停薪留職費，交完錢就走了。

　　憑著在食品公司學到的‘二把刀’本事，逢年過節(jié)，這家請那家叫，黑子成了本地“牛哄哄”的屠宰能耐人。后來，他在母親的幫助下辦起了小型養(yǎng)豬場，自己屠宰剔骨賣肉，還把豬下水煮熟外賣。一來二去，原始積累，在景區(qū)邊兒開起了一家頗具規(guī)模的農(nóng)家樂。再后來和英子結(jié)婚生子，小日子過得蠻滋潤。

　　每當陰天下雨客人少的時候，黑子經(jīng)常會捫心自問，這輩子真是沾了老爹的光，還趕上了好時候。雖說在食品公司上班吊兒郎當，但畢竟學會了“真本事”。就是依仗這點本事，他起步了人生，創(chuàng)建了家業(yè)，想起自己干的那些事，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真是，有錢了倒想起苦，想起窮來了。換位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也真夠損的，誰攤上這樣的職工也算倒霉。尤其是端起酒杯的時候，他更思念同屋晚上一起喝酒的小哥們，更想念手把手教自己手藝的師傅，就連那車間臭哄哄的味道都叫他留戀。

　　時光荏苒，食品公司的日子越來越難了，多種經(jīng)營成了不二的選項。利用現(xiàn)有的冷庫設備，公司與北京相關(guān)企業(yè)合作生產(chǎn)‘北冰洋’汽水。這可是旅游景點的暢銷貨，黑子得知這一情況，風風火火地找到了公司。畢竟是公司的老人，軟磨硬泡拿到了賒銷的待遇。一來二去貨拉走了不少。黑子說買賣不好就是結(jié)不回錢來，公司催了多次無果。去的人到村里打聽，人家都說黑子的農(nóng)家樂在當?shù)亟?jīng)營得數(shù)一數(shù)二。有好幾次黑子都是避而不見，后來放出一句話，非得讓經(jīng)理親自來才行，他有話說。還說，最好公司行政上的人、還有他師傅都來，這樣才能把款結(jié)清。掐指算來，黑子已經(jīng)欠了十來萬元貨款了。

　　經(jīng)理聽到信兒后，心里直打鼓：“莫非這小子記仇，把我騙到他家——不至于吧？”

　　“話說回來了，就按他說的辦，多去些人，看他能怎樣�！苯�(jīng)理真的帶隊去了七八個人。

　　景區(qū)山清水秀，小村古樸歸真。

　　這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介農(nóng)家院前，黑子、媳婦、孩子連同母親還有姐姐、姐夫們，站在院門口列隊歡迎，還煞有介事地放了幾鞭炮，惹得鄰居們引頸觀摩。早有準備，沏茶敬煙，時令水果擺上，閑言沒敘幾句，一桌豐盛的酒宴擺布停當。黑子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來了個開場白：

　　“首先，黑子本人代表俺們?nèi)�家對各位領(lǐng)導的光臨表示熱烈的歡迎！”他與家人帶頭鼓起了掌。

　　“其次，對公司多年來對我的賒銷待遇表示誠摯的感謝！你們，你們走的時候我保證把貨款一次結(jié)清�！�

　　“第三……”他頓了頓話，徑直走向了頭發(fā)花白的老經(jīng)理。

　　“對不起，當年您的鳳凰大鏈盒是我偷的。當時，當時，就是想報復您一下，后來想把自行車還回去，可想起那公安的臉色，說不定非得判幾年不可。得，反正那時自行車有錢也買不到，逮空騎回家賣給我姐夫了�！焙谧佑檬种噶酥附惴颉�

　　“不信，你們問他�！焙谧诱f。

　　“那錢，那錢，我一直存在銀行。經(jīng)理，您要不信，有當年的存折為證�！焙谧訌亩道锾统龃嬲�，急吃白臉地往經(jīng)理懷里塞。

　　“經(jīng)理，還給您，我不是個好職工，但食品公司是我最初的家�！焙谧拥脑捳Z哽咽了。

　　現(xiàn)場沉寂，只見經(jīng)理緩步地走向黑子，他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你呀！真是個嘎古小子�！苯�(jīng)理啪啪帶響地拍著黑子結(jié)實的肩膀。

　　稍事，黑子站在桌邊沖大家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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