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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繼-楓橋夜泊-及其接受史-金學智
2002年10月 第4期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AcademicJournalofSuzhou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Oct.2002
No.4
張繼《楓橋夜泊》及其接受史*
金學智
(蘇州教育學院中文系,江蘇蘇州215002)
摘 要:本文探討了張繼的千古絕唱———《楓橋夜泊》藝術魅力的來龍去脈,具體梳理了它的意象生成史、現(xiàn)實影響史和詩人接受史,并從中抽繹出“景詠相生”、“連鎖接受”這兩條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
關鍵詞:張繼;《楓橋夜泊》;生成史;影響史;接受史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403(2002)04-0058-05
張繼,生卒年不詳,唐詩人,字懿孫,襄州(今湖北襄陽)人。天寶進士,曾官鹽鐵判官、檢校祠部郎中。其詩多登臨紀行之作,不事雕作。有《張祠部詩集》。他在蘇州的吟詠之作有二,一是《閶門即事》,一是《楓橋夜泊》,這里重點論述后者: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首詩不僅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絕唱,而且它還使蘇州的楓橋、寒山寺也名垂史冊,譽滿天下,特別是自宋代以來,不斷被詩人們反復詠唱,直至清代而不衰。一首二十八字的小詩,竟產(chǎn)生了如此巨大的歷史影響!在全國“重寫文學史”的呼聲中,蘇州文學史理應高度重視這首著名唐詩———蘇州文學作品的重中之重,特別是應將其藝術魅力和它的生成史、影響史、接受史亦即其來龍與去脈,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現(xiàn)象引進自己的研究領域,從史論結合的角度作接受美學的考察,從而進行歷史的總結,并抽繹出某些歷史規(guī)律,因為“揭示規(guī)律是任何科學的主要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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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之一”[1](,文學史尤應如此。
所謂影響史,屬于廣義接受史的范疇,這里用以專指作家作品影響社會廣大公眾和現(xiàn)實景境的歷史。不妨先看《楓橋夜泊》對楓橋、寒山寺景境的現(xiàn)實影響史。宋人孫覿《楓橋寺記》說:“唐人張繼……嘗即其地作詩紀游,
吟誦至今,而楓橋亦遂知名于天下。”可見,張繼詩最遲到宋代已傳誦不絕,楓橋寺在那時就天下聞名了。明代蘇州作家王
登寫道:“詩
里寒山黃葉,前朝www.dameics.com稱古寺;橋邊漁火丹楓,千載記名藍!(《寒山寺旭公造藏經(jīng)閣疏》)其意是說,由于詩中意象深入人心,因而名寺也就流傳千載。清代初期,蘇州籍著名詩學家葉燮進而指出:“唐人張繼`月落烏啼'一詩,人人童而習之。寺有興廢,詩無興廢,故因詩以知寒山”(《寒山寺志》引《已畦集》①)。見解深刻,也符合史實,F(xiàn)實中的寒山寺不免有興廢,但《楓橋夜泊》卻一直在童蒙中口習相傳。正因為“詩無興廢”,故而人們在詩中可得知并神往于這一古寺名剎。近代俞樾在《重修寒山寺記》中則通過比較來說明寒山寺在國內(nèi)外的廣泛影響。他指出:“吳中寺院不下千百區(qū),而寒山寺以懿孫一詩,其名獨膾于中
收稿日期:2001-12-20
作者簡介:金學智(1933— ),男,蘇州教育學院中文系教授。
*本文為范培松、金學智主編的《插圖本蘇州文學通史》第二編“唐代蘇州文學”中之一節(jié)。
①葉氏《已畦記》曰:“凡世間萬事萬物皆付之可以已也”;“予既無所不已也,而獨不已于畦”;“且于畦勤,勤而不已者,
正以見其無不已也……命之曰已畦”。文中“已”、“不已”對舉,故為“已”而非“己”,今本《室山寺志》改作“己”,我據(jù)葉氏原文再改為“已”。又,當今印刷品作“己畦”者甚多。
國,抑且傳誦東瀛。余寓吳久,凡日本文墨之士,咸造廬來見,見則往往言及寒山寺,且言其國三尺之童,無不能誦是詩者!笨梢,至遲到晚清,其影響之大,竟連日本也“人人童而習之”了。因此,正如有人所指出的:“雖海外游客,訪古津逮,靡不流連于楓江漁火之中,嘆為棲之
逸境”(張人駿等《募修寒山寺啟》)。今天,國內(nèi)外公眾更有每年元旦前夕至寒山寺俟聽鐘聲的盛舉。是日也,日本等國友人同樣也成群結隊而來,摩肩接踵,寒山寺內(nèi)水泄不通,最后購得俞樾手書《楓橋夜泊》詩碑拓片而歸。這種盛況,為中國文學史上所罕見,亦為國內(nèi)外名勝古跡所罕見。張繼這一詠蘇名篇的空前轟動效應,不但是蘇州文學史的莫大驕傲,而且從特定角度說它還接觸到了文學史本質(zhì)的某一方面,這用當代蘇州籍作家陳鳴樹所概括的接受美學語言來說,是“文學史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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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zhì)在作者與讀者的相互作用的調(diào)節(jié)中”[2](。
論家所注意的文學演進規(guī)律———“景、詠相生”律,亦即詩詠既誕生于現(xiàn)實景境,又反過來使現(xiàn)實景境增值、添彩、拓展、生發(fā),向詩境升華,程德全評《楓橋夜泊》道:“是詩也,神韻天成,足為吳山生色”(《重修寒
山寺碑記》)!吧倍,正是一種概括的說法。
《楓橋夜泊》為什么具有如此巨大的魅力?蘇州文學史可以而且應該對這一重點作品進行深入的、微觀的個案研究。
首先應聯(lián)系張繼同一時期的另一詠蘇之作———《閶門即事》:
耕夫占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試上吳門看城郭,清明幾處有新煙?
當時正值安史之戰(zhàn)后,詩人登上閶門城郭,但見人煙稀疏,一片荒涼,農(nóng)田盡長青草,清明無人祭掃!稐鳂蛞共础芬彩窃谶@種悲涼氛圍中誕生的,因此,接受這一作品宜聯(lián)系這一氛圍。但是,這一千古絕唱的藝術魅力,卻遠非這種簡單的聯(lián)系所能窮盡的。
我們應變換視角,從《楓橋夜泊》的意象生成史乃至同代詩人的情趣指向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詩人從現(xiàn)實景境中所選取的意象(含實象與虛象),還往往有著時間上或遠或近的詩意積淀或情趣集結,為前人或同代人抒情經(jīng)驗之所擇,為詩人們典型情緒之所鐘,例如,阮籍的“陰氣下微霜,羈旅無儔匹”(《詠懷》其十六);庾信的“詎不自驚長淚落,到頭啼烏恒夜啼”(《烏夜啼》);崔信明的“楓落吳江冷”(殘句);張若虛的“落月?lián)u情滿江樹”(《春
江花月夜》);儲光羲的“登艫望落月”、“朝暮增客愁”(《夜到洛口入黃河》);嚴武的“江頭赤葉楓愁客”(《巴陵
答杜二見憶》);杜甫的“玉樹凋傷楓樹林,巫江巫峽氣
由于張繼之詩,寒山寺不僅倍增其名,而且益增其美。這典型地體現(xiàn)了明代文徵明所揭示的“詩以山傳,山以詩傳”(《金山志后序》)的規(guī)律,或者用董其昌的話說,是“詩以山川為境,山川亦以詩為境”(《畫
禪室隨筆·評詩》)。這一審美現(xiàn)象,具體地說:一方面,
張繼的詩是在楓橋、寒山寺的現(xiàn)實景境中孕育、誕生、展開的;另一方面,楓橋、寒山寺一入張繼詩境,情貌皆盡,該詩一旦被接受傳誦,人們則聞名來到楓橋、寒山寺,這一帶的景觀又可能在人們詩意的接受視野中展開。這用接受美學的語言來說,就是該詩“預先為讀者提示一種特殊的接受”,“將讀者帶入一種特定的情感態(tài)度中”,這是一種“感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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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3](,于是,現(xiàn)實景觀又同時可能在張繼詩意
所定向的境界中展開,人們來此攬勝尋幽,引發(fā)遐想,“靡不流連于楓江漁火之中”,陶醉忘返。其實,如葉昌熾《與何筱雅太守書》所說:“寒山寺不過一牛鳴地耳。若論封域,但樹一界相碑;若論文法,但作一游記,即可囊括無遺!币虼,它千百年來之所以能贏得人們紛至沓來,主要是由于以張繼的《楓橋夜泊》為境,主要是靠“詩里楓橋獨有名”(高啟《楓橋》)。如是,天際殘月,橋邊丹楓,寺里霜鐘,岸旁漁船……其美無不因張繼詩而增值,無不因此而詩意盎然。此外,據(jù)葉昌熾《寒山寺志》載,附近有江村橋、聽鐘橋,“皆因張繼詩得名”。這就更符合于薛昂夫《殿前歐》所概括的“有吟人,景便多”的旅游文學規(guī)律。
作為詠蘇名篇,張繼的《楓橋夜泊》以其突出的現(xiàn)實影響史,顯示了一條鮮為當今文學史家、文學理
蕭森”(《秋興八首》其一)……然而,張繼借以構思的霜天、啼烏、落月、楓樹等,這些既擷自現(xiàn)實景境,又自覺地切合或不自覺契合于前人、同代人詩情的意象,最初總是“零落破碎,不成章法,不成生命,必須有情趣來融化它們,貫注它們,才內(nèi)有生命,外有完整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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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4](。張繼正是這樣,他不但使眼前景、心中
情、前人思、今人意相浹相生,而且對這類具有不同程度積淀意味和情趣集結的意象加以孕育、改造、組合、融化,營構出生氣融注、神韻天成的完整圖畫,能以一當十、以少勝多地體現(xiàn)出超越時空的典型情緒的廣度和深度。
張繼詩里的意象,最饒時代審美意蘊和歷史積淀意味的,莫過“到客船”時的鐘聲。關于鐘聲的感人魅力,黑格爾曾說:“這種依稀隱約而莊嚴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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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感發(fā)人的心靈深處”[5](。事實正是如此,在張
更加充滿生氣地活化、人情化、普泛化了。
《寒山寺志·志橋》寫道:
自張繼題詩,四方游士至吳,無不知寒山寺者。寓賢羈客,臨流舒嘯,信手拈來,無非霜天鐘籟。
最后一句值得深味。為什么歷來寓賢羈客寫景抒情,“無非霜天鐘籟”?為什么詩人們接受后的創(chuàng)作如此地不避重復,而又感到常寫常新?這又進入了詩人接受史的領域。而從美學和接受美學的視角研究歷代詩人接受史,又可抽繹出文學發(fā)展史上另一條不被文學史家們所注意的規(guī)律———“連鎖接受”律?肆_齊指出:“有眼光和想像力的人們對于自然風景所指點出來的各種觀點,后來有幾分知道審美的游人到那里朝拜時,就跟著那些觀點去看,這就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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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一種集體的暗示!盵6](自張繼《楓橋夜泊》問
繼稍前或同時的唐代詩壇上,這種剛真正進入審美領域不久的聲響,已令人或想起“杳杳鐘聲晚”(劉長
卿《送靈澈上人》)的那種杳眇;或想起“令人發(fā)深省”(杜甫《游龍門奉先寺》)的那種禪悟;或想起“深山何處
鐘”(王維《過香積寺》)的那種深遠;或想起“風末疏鐘聞”(裴迪《青龍寺曇壁上人院集》)的那種飄悠;或想起“世人難見但聞鐘”(岑參《太白湖僧歌》)的那種寂寥;或想起“夜臥聞夜種,夜靜山更響”(張說《山夜聞鐘》)的那種靜謐,或想起“塔影掛清溪,鐘聲和白云”(儲光
羲《題靈隱寺山頂禪院》)的那種超越,而且它在“夜半”響起,更令人或生時間感,或生悠遠感,或生蒼茫感,或生羈旅感,或生空寂感……所有這些,在接受上可以是“各以其情而自得”(王夫之《詩繹》),然而更可能的是得數(shù)種兼而有之,因為它們在意味上有著相通互融的共性。這樣,張繼詩里應和著、代表著唐詩里鐘聲的“夜半鐘聲”,就拓展了幾乎無限的聯(lián)想天地和接受空間。它成了《楓橋夜泊》攝人心魄的靈魂。
還應注意的是,鐘聲在“霜滿天”的時空里響起,更能融合為具有深層歷史積淀意味的意象!渡胶=(jīng)·中山經(jīng)》云:“豐山……有九鐘焉,是知霜鳴!惫弊:“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边@種積淀著原始神話意味的意象,它在人們代代相傳的意識深處斷續(xù)相承,并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顯現(xiàn)出來。南朝梁簡文帝《相官寺碑》就說,“鐘應秋霜”;唐代宋之問《詠鐘》則說,“秋至含霜動”(見《全唐詩》一函十冊,第五二卷;該詩又被收入二函一冊,第六★卷,題作李嶠《鐘》)。這種與遠古原始意象的聯(lián)系,也是破譯《楓橋夜泊》永恒魅力的關紐之一?傊,意象同時生成于悠久、廣遠的歷史性積淀與共時性應和的基礎之上,這是張詩及其中鐘聲能穿越歷史時空而不斷引起廣泛共鳴的一個主要原因。
此外,在構成上,張詩還采取感覺(視覺、聽覺、膚覺)整合、時序(拂曉、入夜、夜半)錯位、空間(宏觀、微觀、遠景、中景、近景)交叉三者相互滲透的手法,用以強化意境的朦朧意味和斷續(xù)情趣;在意蘊上,則突出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史上“秋———愁”和羈旅的永恒主題,而這又最能普泛地符合于一代代接受公眾的期待視野。清人王嘉祿《摸魚子》詞云:“煙波唱起,有點點霜楓,星星漁火,都是賦愁地。”(見葉
昌熾《寒山寺志》)這也點出了張繼詩中的月落烏啼、江
世以來,一代代作為接受者的詩人來此審美和創(chuàng)作,也形成了“一種集體的暗示”。他們跟著張繼的審美指向去看,于是,賦詩時信手拈來,“無非霜天鐘籟”。而這如用接受美學的語言說,即是:“明顯的歷史意義是,第一位讀者的理解,將在代代相傳的接受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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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豐富……”[3](張繼也可說是楓橋、寒山寺
這一“作品”的第一位讀者,他的審美理解,開創(chuàng)了代代相傳的詩人接受史并擴展為現(xiàn)實影響史,于是其歷史接受鏈代代相傳,連續(xù)不斷。
范成大《吳郡志·郭外寺》“普明禪院即楓橋寺”條,集錄了一組有關的宋詩,其中有些就是張繼歷史接受鏈上的承續(xù)環(huán)節(jié)。如:
白首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欹枕臥聞半夜鐘。(孫覿)
朝辭海涌千人石,暮宿楓橋半夜鐘……(胡
埕)
鐘到客船未曉,月和漁火俱愁……一
老然自在,時時來系扁舟。(郭附)
詩作不約而同地寫到了半夜鐘,朱子儋《存余堂詩話》還認為,孫覿之詩可謂“鼓動前人之意”,亦即指出其善于承繼和生發(fā)張繼詩意。此外,程師孟詩還有“邇來寺好尤瀟灑,張繼留題內(nèi)翰書”之句。內(nèi)翰,
即王禹
,他服膺張詩,親筆題書,但由于丁母憂而
未題名。唐、宋時代張、王兩位詩人之間的這一共鳴,又為蘇州文學史留下了一則佳話。又如南宋大詩人陸游,在《宿楓橋》中也寫道:“七年未到楓橋寺,客枕依然半夜鐘。風月未須輕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他雖然旅途匆匆,去蜀途遠,卻仍不忘楓橋寺著
楓漁火、古寺霜鐘等等意象,無不被“對愁眠”的“愁”(當然未嘗不暗含戰(zhàn)亂之后的愁)字所貫注,因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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