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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記載與傳說想象對人物形象的構(gòu)建
作者:范國強
貴州社會科學(xué) 2015年04期
中圖分類號:I207.4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6924(2015)3-085-091
中國歷史源遠流長,文明久遠。借助于史書記載、歷史傳說、民間演義等形式,有無數(shù)的歷史故事與人物傳說得以流傳千年。他們的人物形象或正義,或邪惡,或忠孝,或奸佞,其形象與事件的展現(xiàn)亦是或模糊,或具體,或真實,或虛構(gòu)。但無論是哪種人物形象與歷史事件的現(xiàn)代展示,都有其內(nèi)部的邏輯性與規(guī)律性。一般而言,自人類文明出現(xiàn)文字記載以后,就中國古代精英人物的歷史流傳而言,可以分為歷史書寫、歷史傳說,歷史想象三種主要的傳播方式,這三種傳播方式(亦可稱之為傳播手段)并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先后順序,只是大致遵循了這樣一種遞進關(guān)系而已。在此,所探討的三國時期劉備之孫夫人形象的歷史流變正是上述歷史傳播理論下的一個比較具體形象的實例代表。
一、歷史書寫:記錄模糊的孫夫人
由于《三國演義》及后世戲劇、詩歌等的描寫,劉備之孫夫人的重節(jié)烈女的形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墒菤v史與現(xiàn)實總是有著差距的,有時這種差距是巨大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鑒于歷史久遠與現(xiàn)存史料的缺乏,研究孫夫人最重要的史料《三國志》又對孫夫人的歷史記載采取了一種模糊的書寫方式。因此想要徹底還原歷史真實的孫夫人形象并不容易,在對《三國志》中《蜀書》的《先主傳》、《趙云傳》及《法正傳》等少數(shù)對孫夫人描寫的有關(guān)篇章的爬梳整理中,正本清源,借助于后世史家對孫夫人的有關(guān)研究成果,從以下三個方面對孫夫人的身份之謎進行解構(gòu),以求最大程度上還原其在三國時代作為劉備夫人、東吳“郡主”的本來面貌。
(一)正史無名
《三國志》中對孫夫人的描寫,筆墨并不甚多。全書從頭到尾都沒有提到她的名字。
參看《三國志·吳書》中的兩處記錄:
堅四子:策、權(quán)、翊、匡。權(quán)既稱尊號,謚堅曰武烈皇帝。吳錄曰:尊堅廟曰始祖,墓曰高陵。志林曰:堅有五子:策、權(quán)、翊、匡,吳氏所生;少子朗,庶生也,一名仁。[1]卷46,1101
孫破虜吳夫人,吳主權(quán)母也。本吳人,徙錢唐,早失父母,與弟景居。孫堅聞其才貌,欲娶之。吳氏親戚嫌堅輕狡,將拒焉,堅甚以慚恨。夫人謂親戚曰:“何愛一女以取禍乎?如有不遇,命也!膘妒撬煸S為婚,生四男一女。[1]卷50,1195
從以上兩處記錄中可以確認,孫夫人為孫堅之女,吳夫人的小女兒無疑。在對孫夫人母親的稱謂上,陳壽亦是以夫人相敬稱,并未提及其姓名,但對于所涉之所有男性成員兩處記錄中都有提到,這是一種很鮮明的性別對比。近一步來看《三國志》中對女性的描寫,特別是對于上層貴族女性的描寫就更容易找到孫夫人沒有被正史記下名字的原因——抑或是出于敬稱的考慮,《三國志》中雖對魏、蜀、吳三家皆有后妃傳,但皆以后、夫人等名號予以冠之,沒有一處提到她們的具體名諱。如在《魏書》五后妃傳中:
武宣卞皇后,瑯邪開陽人,文帝母也。本倡家,年二十,太祖於譙納后為妾。[1]卷5,156
文昭甄皇后,中山無極人,明帝母,漢太保甄邯后也,世吏二千石。父逸,上蔡令。后三歲失父。[1]卷5,159此處裴松之援引《魏書》注曰:“逸娶常山張氏,生三男五女:長男豫,早終;次儼,舉孝廉,大將軍掾、曲梁長;次堯,舉孝廉;長女姜,次脫,次道,次榮,次即后!贝颂幷缡弦患医粤谐雒,唯獨甄皇后沒有被寫出名諱。[1]卷5,159
文德郭皇后,安平廣宗人也。祖世長吏。魏書曰:父永,官至南郡太守,謚敬侯。裴氏亦引《魏書》注曰:“母姓董氏,即堂陽君,生三男二女:長男浮,高唐令,次女昱,次即后,后弟都,弟成。后以漢中平元年三月乙卯生,生而有異常!盵1]卷5,164-165
此外,明悼毛皇后、明元郭皇后亦為此例。而《吳書妃嬪傳》中孫破虜之吳夫人,吳主權(quán)之謝夫人、徐夫人、步夫人、王夫人、潘夫人等亦如是。即便《蜀書》中劉備的甘皇后、穆皇后,劉禪的敬哀皇后、張皇后等亦是如此。由是孫夫人成為三國眾夫人中的無名一員亦不足為奇。①
(二)正史無傳
孫夫人在《三國志》中不僅沒有被記錄下名字,甚至陳壽都沒有為其立傳,這一點就頗可令人玩味。故有學(xué)者指出“先主納孫夫人,三國蜀志妃傳不載于甘思吳穆之列,亦是闕典”[2]。而為補其闕,后世有好事者如南朝宋蕭常在其所著之《續(xù)后漢書》一書中就單獨為孫夫人立一傳記,但其所記也如《三國志》一般,只記到孫夫人還吳時為止。
為何《三國志》中會對孫夫人闕而不立,陳壽并沒有在書中言明,但考之諸史,似可得出以下三點推論以供后代君子觀瞻。
一如梁章鉅在《三國志旁證》一書中引潘眉曰:“陳承祚不為孫夫人立傳,夫人還吳,同于大歸!盵3]527在古代中國,大歸之意,相當于作妻子的被夫家公然休棄。陳壽不為孫夫人立傳,實際上就是等于不承認孫夫人作為劉備妻子的當然地位。這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孫夫人攜子?xùn)|歸而未得夫家之允,在當時的歷史情境下,實際上就等于是自斷夫妻之情了。劉備后來的表現(xiàn)也證明了這一點,即便其東討東吳也僅僅是為了替關(guān)羽報仇以及奪回荊州,根本只字未提迎回孫夫人。說明孫夫人東歸之時,劉備已然斷絕了與她的夫妻之情。而陳壽作為曾經(jīng)的蜀國臣子,自是更為熟知前朝舊事。二如古代學(xué)者王曇的觀點,在他看來,孫夫人攜劉禪歸吳之日正當孫權(quán)襲取長沙之時,故孫夫人此時還吳“實夫人見機之哲”[3]527,而陳壽作為蜀漢之亡臣未為孫夫人立傳,實為“此陳壽所以有綢繆恩紀之筆也”。[3]527三為陳壽所作蜀國后妃傳之書寫標準,陳壽雖未具體言明,但有以下四點是可以清晰可見的:其一,效法魏國之后妃皆以天子之制,其妃嬪皆為后、妃敬稱;其二,現(xiàn)實因由,甘皇后為后主劉禪之母親,穆皇后則是劉備稱帝后親封的皇后,故為二人立傳名副其實;其三,能夠成為劉室妃嬪且被立傳的德行標準,正如《三國志》中“二妃子傳”引《禮記》語言道:“立愛自親始,教民孝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盵1]卷34,905而孫夫人既非劉禪的親生母親,亦非劉備的正妻,同時還在吳蜀關(guān)系最微妙的時候意圖帶太子離蜀回吳,是無論如何不能夠成為母儀天下的表率的。所以孫夫人并不符合陳壽為后妃的立傳標準。同時從時間上來判斷,拋開太子劉禪的親生母親應(yīng)該被立傳不談,如果以先主劉備稱帝后的妃子、皇后才能夠被立傳的話,那么孫夫人沒有被立傳則頗有些順理成章了。因為劉備在入蜀之前的妻子并非只有孫夫人一人,但皆沒有被立傳。從以下兩則史料可證。一是《三國志·蜀書》之“二主妃子傳”說道:“先主臨豫州,住小沛,納以為妾,先主數(shù)喪嫡室,常攝內(nèi)事!盵1]卷34,905另見《三國志》卷38《糜竺傳》,“呂布乘先主之出拒袁術(shù),襲下邳,虜先主妻子。先主轉(zhuǎn)軍廣陵海西,竺于是進妹于先主為夫人”。[1]卷38,969既然糜夫人以及其他的劉備夫人皆未能被立傳,可見陳壽在為蜀漢的后妃立傳時必有其目的性和選擇性的標準,那么孫夫人沒有被單獨立傳也就顯得不是那么奇怪了。
(三)正史無終
《三國志》中對孫夫人的最后記載見《二主妃子傳穆皇后傳》一卷中,此時“先主既定益州,而孫夫人還吳,群下勸先主聘后”。此處陳壽的處理頗為巧妙,按照常理,孫夫人還吳,并非不歸,但群下勸說先主聘后的人選并非孫夫人,而是同族劉瑁的寡妻吳夫人。雖未明言,但其實陳壽已經(jīng)在此處暗示孫夫人此次還吳回歸的可能性甚微。為使后人理解,裴松之在此處做注時特引《漢晉春秋》為之說明。其文曰:
先主既定益州,而孫夫人還吳,漢晉春秋云:先主入益州,吳遣迎孫夫人。夫人欲將太子歸吳,諸葛亮使趙云勒兵斷江留太子,乃得止。[1]卷34
孫夫人還吳之時正值孫劉兩家爭奪荊州的關(guān)鍵時刻,而其卻在劉備身在西川之時欲帶劉禪赴吳,加之劉備與其關(guān)系并不和睦恩愛,實不能不讓人懷疑其動機如何。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認定:孫夫人此次還吳,并不是一次簡單的回鄉(xiāng)省親行為,更多的是帶有一種強烈的政治動機。但無論這是否是出于孫夫人的本意,她此次只身回吳,也意味著其與劉備的夫妻關(guān)系實際上已名存實亡。
那么孫夫人回吳之后的情況又是如何呢?陳壽并未在《三國志》中寫到,裴松之為《三國志》做注時亦并未言明。卻是習(xí)鑿齒的《漢晉春秋》中有一條記載,言道:“先主崩于白帝城,夫人欲歸不得,望江哀泣!卑创藯l所載之意,孫夫人雖離蜀還吳多年,但卻是一個十分地重情重愛之人,對丈夫的感情并未忘懷,并對于劉備的死以及不能歸蜀感到十分地傷心與難過。后世文人墨客對此亦多有臆度,但皆缺乏事實證據(jù)支撐,不足為憑。而如果按照《三國志》的記載,很容易得到這樣一個結(jié)論:即劉備與孫夫人的感情并非后世所說的那么恩愛有加,可歌可泣。
首先,孫夫人與先主劉備的婚姻是一場典型的政治婚姻。按《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載:“琦病死,群下推先主為荊州牧,治公安。權(quán)稍畏之,進妹固好!盵1]卷32,879而按《三國志·吳書·孫破虜吳夫人傳》記載:孫破虜吳夫人,吳主權(quán)母也……生四男一女。[1]卷50,1195則孫夫人應(yīng)為吳主孫權(quán)的親妹妹?梢,孫夫人與劉備的結(jié)合純粹是孫權(quán)為了拉攏劉備而采取的一種“和親”式的政策而已。其后,先主至京見權(quán),綢繆恩紀。[1]卷32,879周瑜給孫權(quán)上疏的奏文中寫到:“劉備以梟雄之姿,而有關(guān)羽、張飛熊虎之將,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愚謂大計宜徙備置吳,盛為筑宮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娛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挾與攻戰(zhàn),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資業(yè)之,聚此三人,俱在疆埸,恐蛟龍得云雨,終非池中物也!盵1]卷54,1264計策雖為控制劉備,只不過這一建議沒有被孫權(quán)采納而已。
此后,劉備與孫夫人結(jié)婚之后的婚姻關(guān)系又如何呢?
先主入益州,云領(lǐng)留營司馬。此時先主孫夫人以權(quán)妹驕豪,多將吳吏兵,縱橫不法。先主以云嚴重,必能整齊,特任掌內(nèi)事。[1]卷36,949
初,孫權(quán)以妹妻先主,妹才捷剛猛,有諸兄之風(fēng),侍婢百余人,皆親執(zhí)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凜凜。[1]卷37,960
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quán)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於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狽。[1]卷37,960
從以上史料可以看出:孫夫人才捷剛猛,但又有些恣意妄為,與劉備在年齡、性格上有著十分大地差異,從“先主每入,衷心常凜凜”,“近懼孫夫人生變于肘腋”就可以看出二人的夫妻生活不僅不十分和諧而且兩人之間的隔閡還非常的巨大,甚至發(fā)展到兩人要分居而住的局面,據(jù)《西和志》記載:“夫人與先主相疑,別筑此城居之!贝顺羌粗傅氖菍O夫人城的修筑。②其后,隨著劉備入川,孫夫人欲帶太子回吳及以后的關(guān)羽被殺,荊州失陷等一系列事情的發(fā)生,更是為孫夫人與劉備的夫妻關(guān)系合好蒙上了一層層的陰影。直至劉備在白帝城去世,二人再也沒有和好的可能,孫劉二人在歷史上最終以一個令人傷感的結(jié)局而告結(jié)束。
二、歷史傳說:“蟂磯娘娘”的出現(xiàn)與流傳
孫夫人的時代雖然早已遠去,但孫夫人的故事卻并未因時間的流逝而完結(jié);蛟S是人們深感孫夫人的愛情不幸,亦或許是受《漢晉春秋》記載的有關(guān)孫夫人“望江哀泣”的書寫。在我國民間,有關(guān)孫夫人的傳說從未停止,且越傳越多③,最有名的恐怕就是“蟂磯娘娘”的傳說了。
對于蟂磯娘娘的傳說,《三國演義》第84回有一段很精彩的描寫:
聞猇亭兵敗,訛傳先主死于軍中,遂驅(qū)車至江邊,望西遙哭,投江而死。后人立廟江濱,號曰梟姬祠。尚論者作詩嘆之曰:“先主兵歸白帝城,夫人聞難獨捐生。至今江畔遺碑在,猶著千秋烈女名!盵4]
上述所謂蟂姬祠的描寫很明顯是受到了中國古代民間傳說的影響并進一步加工創(chuàng)作而成的。那么此傳說的真?zhèn)稳绾?中國歷代學(xué)人雅士對此亦興致頗深,如明代賀復(fù)征編選的《文章辯體類選》一書中,收錄了王宗圣的一篇名文,論及蟂磯娘娘傳說的真?zhèn)巍,F(xiàn)抄錄如下:
備定益州時,孫夫人還吳已十載。群下勸之納劉瑁妻為夫人,后進為王后,皇后,尊為太后,皆瑁妻吳氏。蓋孫在劉僅五年。先主、后主即位,推尊俱不之及。其稱夫人,仍牧夫人是已。權(quán)始謀諸內(nèi),將于閨闥之內(nèi),甘心備焉?不可而迎歸。事成孫夫人舟及磯,且近建業(yè),自喟不忍見兄,遂沒于磯,則其死在備之先。其即位也曷不加尊而表之乎?或謂省母過灤江,聞?wù)蚜冶腊。此則其死在備之后,禪之即位又曷不推尊而表之乎?若權(quán)母以已丑崩,昭烈以壬寅崩,謂壬寅省母歸,則其所省者,非既卒之母耶?歸妹在辛卯,省母在壬寅,豈歸吳矣而又曷日返蜀耶?要皆不經(jīng)之言,無足辨者。使孫果為劉而死,則其轟轟然。貞心姱節(jié)可垂后世,而烈穆二后傳未嘗少及之,何也?獨于穆皇后傳附見孫夫人。然及其還吳之因而不及其死劉之,故彼所欲有甚于生,是豈輕死者耶?[5]
很明顯,王宗圣的觀點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雖然他也認為傳說很美。其后顧炎武在《日知錄》卷31的“蟂磯條”寫道:“蕪湖縣西南七里大江中蟂磯,相傳昭烈孫夫人自沉于此,有廟在焉!盵6]1764。又引《水經(jīng)注》言:“武陵孱陵縣故城,王莽更名孱陸也。劉備孫夫人,權(quán)妹也,又更修之。”[6]1764但是在他看來:“孫夫人自荊州復(fù)歸于權(quán),而后不知所終,蟂磯之傳殆妄!盵6]1764但在同一條目下就《趙云別傳》孫夫人歸吳條又有孫氏注曰:“據(jù)此,則孫夫人之還吳與沉江俱未可知。不宜竟斷為妄。且黃山谷文云:磯有靈澤夫人廟,相傳蜀先主夫人葬此。元林坤《誠齋雜記》:‘先主入蜀,權(quán)遣船迎妹,妹回至焦磯,溺水而死,今俗呼為焦磯娘娘’。則自宋元以來相傳久矣。”[6]1764
顧、孫以后,中國學(xué)者對于蟂姬娘娘的傳說的真?zhèn)我廊慌d致不減,考釋者亦多有之!督贤ㄖ尽肪200中的“蟂磯”一條就比較具有代表性。其文曰:“今考蕪湖,吳地。夫人既以蜀為重,必不肯當先主之出而挈子歸吳。既已歸吳,又何必以身殉蜀,既欲殉蜀,又何不死于蜀地而死于吳地。皆不可解,似當以顧說為正!盵7]
蟂姬娘娘的真?zhèn)喂们也徽,但作為一個歷史文化符號,作為一個為夫殉情卻孤獨無助的悲劇女性形象,孫夫人是牢牢地打印在了每一個中國人的心坎里面了。數(shù)千年間,中國的傳統(tǒng)文人雅士對其悲嘆者有之,吟誦者有之,贊譽者有之,直至宋元以后,經(jīng)過一些藝術(shù)創(chuàng)造者的加工和改造,一個個新的孫夫人形象逐漸展現(xiàn)在了人們的面前。
三、歷史想象:稱謂再造與藝術(shù)重構(gòu)
宋元以后,隨著話本、雜劇、小說、戲曲等文學(xué)藝術(shù)手段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出于對孫夫人的尊敬和喜愛,人們對孫夫人形象的塑造與加工也越來越多,其人物形象與人物內(nèi)容較之《三國志》中的記載也豐滿的很多,充實了很多。如在宋元話本《全相平話五種——三國志平話》中就加入了孫夫人投江自殺這一新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④。使人聽來更加富有感染力與親切力。而除話本之外,在歷史記憶的基礎(chǔ)上,一個個新的孫夫人形象亦逐漸形成。
(一)孫安——元雜劇中的孫夫人
《三國志》中并沒有出現(xiàn)孫夫人的具體名字,但是出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與聽眾聆聽戲劇沖突的需要,在元雜劇中,可以發(fā)現(xiàn)孫夫人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全新的名字——孫安。在《兩軍隔江斗智》戲文第一折中,有數(shù)處都寫到了孫安小姐,雖然該戲文的主要沖突講的是諸葛亮與周瑜斗智的故事,但故事的主線則是孫劉雙方圍繞孫安小姐展開的。如戲文中唱到:
〔旦兒扮夫人領(lǐng)宮娥上詩云〕自出長沙到石頭。至今猶為長兒愁。不是仲謀能破敵。誰保江東數(shù)十州。老身孫權(quán)的母親是也。夫主孫堅。所生二子。長是孫策。次是孫權(quán)。有一幼女。是孫安小姐。孫策棄世。是老身主張傳位與弟孫權(quán)。執(zhí)掌江東八十一郡。今日請我老身。不知有甚事來。須索見他去咱。[8]
該處戲文雖然與歷史事實相去甚遠,但明確了孫安小姐是孫權(quán)之妹,東吳“郡主”的身份。另外兩處戲文的創(chuàng)作:
“〔周瑜云〕大夫。我想劉備在曹操陣中。折了甘糜二夫人。一向鰥居。有俺主公妹子孫安小姐?膳渑c劉備為婚。[做低語科云]俺如今要得孫劉結(jié)親。那里是真?zhèn)結(jié)親。則是取荊州之計。俺這里暗調(diào)人馬。等他家不做準備。則說是送親來的。乘機就奪了城門。這個是頭一計。倘若不中。等劉備拜罷堂。著小姐暗里刺殺劉備。某然后大軍直抵荊州。必能取勝。大夫。你道此計如何!盵8]
很明顯,這兩處主要是交代周瑜欲用美人計,以孫安小姐為誘餌來對付劉備的故事。內(nèi)容雖較之《三國志》中的記載有些出入,但對于孫夫人人物形象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卻也更加豐滿。如戲劇中孫安小姐聰明賢淑、明辨是非,對于孫權(quán)欲讓其襲殺劉備,深感不恥,認為此種作法是斷送“我孫夫人一世兒”,在見到劉備儀表非凡及蜀漢的將士萬眾一心,復(fù)漢滅曹的時,又下定決心:“我只從中兒立直,者他兩千里干戈再不起”,顯示了一個她識大義、明大體的女中巾幗的英雄本色。通過這樣的加工與描寫,一位委曲求全的東吳郡主到明良識奸的孫安小姐的形象轉(zhuǎn)變便躍然于戲劇之中了。
(二)孫仁——小說作品中的孫夫人
在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及毛宗崗批改過的現(xiàn)行通行本《三國演義》中,孫夫人又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孫仁,盡管這一名字在書中只出現(xiàn)了一次,見《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二“孫堅跨江擊劉表”一節(jié):
卻說孫堅有四子,皆是吳夫人所生:長子名策,字伯符;次子名權(quán),字仲謀;三子名翊,字叔弼;四子名匡,字季佐。吳夫人之妹,孫堅次妻,亦生一子一女,子名朗,字早安;女名仁。堅又過房俞氏一子,名韶,字公禮。堅有一弟,名靜,字幼臺。[4]
對于兩書中孫夫人身份的描述,與正史中所記述已頗為相近,同時經(jīng)過羅貫中與毛宗崗的文學(xué)加工與藝術(shù)創(chuàng)造,比之平話、雜劇中的孫夫人形象更加具體,更加豐滿。如在《三國演義》第55回篇目當中,在玄德借祭祀宗祖欲西回荊州時,孫夫人答說道:“妾已事君,任君所之,妾當相隨”,“丈夫休得煩惱。妾當苦告母親,必放妾與君同去!盵4]223顯示了一位既愛惜丈夫又孝順父母的中國古代典型婦女的正面形象。而在《三國演義》第61回,孫夫人欲攜劉禪歸東吳時的橋段,在歷書上這一事件可以說是孫夫人與劉備夫妻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但在小說中,羅貫中給出的因由卻是為孫夫人翻案的。見其文曰:
張昭曰:“此極易也:今差心腹將一人,只帶五百軍。潛入荊州,下一封密書與郡主,只說國太病危,欲見親女,取郡主星夜回東吳。玄德平生只有一子,就教帶來。那時玄德定把荊州來換阿斗。”
周善拜訴曰:“國太好生病重,旦夕只是思念夫人。倘去得遲,恐不能相見。就教夫人帶阿斗去見一面!狈蛉艘娬f國太病危,灑淚動問。夫人曰:“皇叔引兵遠出,我今欲回,須使人知會軍師,方可以行!敝苌圃唬骸叭糗妿熁匮缘溃喉殘笾适,候了回命,方可下船,如之奈何?”[4]250
很明顯,在戲文中,孫夫人的“灑淚動問”與“知會軍師”等舉動表明了孫夫人是一個既恭良得體,孝敬父母,又識得大體的賢良女子。錯只錯在了她的善良、孝順、愛子情節(jié)被張昭等人所利用而已。而對于孫夫人命運的最終結(jié)局如何,羅貫中并未言明,倒是毛本《三國演義》對其有了新的人生書寫——為愛犧牲,“望西遙哭,投江而死”[4]345。同時我們還應(yīng)看到:同樣是死亡,與《三國志平話》中孫夫人羞懺投江而死不同,一為羞慚投江,一為為夫殉情,二者可謂有著天壤之別!度龂萘x》中孫夫人的死可以說是轟轟烈烈,可歌可泣,與蟂姬娘娘的傳說頗為相應(yīng),是一位典型的古代烈女形象的顯著代表。因此,就文學(xué)形象的人物塑造來講,《三國演義》則應(yīng)是更為成功,也更為廣大讀者所易于接受。
(三)孫尚香——京劇中的孫夫人
隨著說唱藝術(shù)的進步與人們文化欣賞水平的提高,到了清代,京劇逐漸在中國流行開來,并成為一種人們在茶余飯后的主要休閑與娛樂方式之一。對于孫夫人在京劇中藝術(shù)形象的創(chuàng)造,在《甘露寺》《美人計》《截江奪斗》《別宮》等諸多劇目中都有著重要的發(fā)揮與展現(xiàn),特別是孫夫人又被賦予了一個新的名字——孫尚香。同時孫夫人的形象由于借助于現(xiàn)代京劇中的說唱念打等手段以及獨特的戲劇舞臺,將人物故事具體化、形象化、生動化。將傳說、小說中需要人們在想象與意念中才能實現(xiàn)的人物場景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當然就其具體的故事情節(jié)而言,其更多的是借助了歷史演義與小說中的人物敘事,但在表演上力求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而已。如在《甘露寺》一劇中:“孫權(quán)因劉備占據(jù)荊州,屢討不還,與周瑜設(shè)美人計,假稱以妹尚香許婚劉備,欲誆其過江留質(zhì),以換荊州!盵9]85《美人計》一劇中亦有:“劉備贅婚東吳后,周瑜故用聲色,宮室以羈縻之,劉備果不思回轉(zhuǎn)荊州。趙云用諸葛所付錦囊之計,詐稱曹操襲取荊州,劉備求孫尚香同走,孫允,辭母同劉潛逃!盵9]85又如《別宮·祭江》一劇中:“孫夫人尚香自荊州回吳后,未能還蜀;訛聞劉備死于伐吳兵敗之役,痛不欲生,乃入宮辭別其母吳后,赴江邊望西哭奠,祭罷投江而死!盵9]100。同時據(jù)陶君起先生研究,上述這些京劇的劇目在當時的其他一些劇種,如川劇、漢劇、豫劇等均有相似的劇本和劇情。如《甘露寺》一劇,川劇、徽劇、漢劇、滇劇、豫劇、河北梆子均有此劇目,秦腔有《回荊州》,粵劇有《劉備過江招親》;[9]85而漢劇中有《回荊州》,又名《龍鳳配》與《美人計》一劇劇情相若,至于《別宮祭江》一劇,則如河北棒子均有《祭江》,滇劇、豫劇有《孫夫人祭江》等。
20世紀30年代末,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王玉蓉先生“將《甘露寺》、《回荊州》、《氣周瑜》、《別荊州》、《截江奪斗》……《祭長江》等串聯(lián)成《孫夫人》一劇”[10]。真可謂是一氣呵成,氣貫千里。孫夫人這一歷史形象借助于戲劇這一藝術(shù)表現(xiàn)方式又一次全景式的展現(xiàn)在了人們的面前。
作為中國古代精英人物的典型代表,通過上文的論述似可對孫夫人形象的歷史流傳得出這樣的一個結(jié)論:作為三國時期孫堅之女,孫權(quán)之妹的孫夫人,其在正史中最初是作為一個政治婚姻犧牲品的形象而出現(xiàn)的。年深日久,隨著后世對其個人歷史傳說的不斷擴大與歷史想象空間的不斷延伸,孫夫人的形象才得以愈加豐滿,愈加完全,盡管這與歷史上真實的孫夫人形象已經(jīng)漸行漸遠。⑤同時,就傳播方式與傳播手段來看,其人物形象的流傳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亦大致經(jīng)歷了歷史書寫、歷史傳說、歷史想象三種主要的傳播方式與傳播手段。
對于中國古代精英人物的歷史流傳而言,尤其是有了準確文字記錄之后精英人物形象的歷史流傳,時代愈后,能夠證明其人物存在與事跡遺存的各種史料就會愈來愈多,歷史傳播的手段與媒介亦會愈來愈豐富,同時,其人物傳播主體的擴展性與傳播受眾的廣泛性亦會愈來愈大。但這也造成了一個新的悖論,即在歷史傳播的主體、媒介、途徑都隨著社會的進步而有了一定的發(fā)展之后,其人物形象卻不一定會隨著這種進步與轉(zhuǎn)變而愈來愈接近歷史,接近真實。與此相反,由于一些特殊的歷史原因與社會原因,其人物面貌雖愈來愈具體,愈形象,這卻已經(jīng)遠離了歷史真實性本身。⑥
歷史雖是由歷史學(xué)家來記錄并書寫的,但即便是世界一流的大史學(xué)家,其能夠秉筆直書,真正堅持歷史記錄與歷史書寫的真實性與客觀性的原則,但其歷史書寫最大程度上也只是接近歷史的本原而已,卻不可能達到完全的歷史真實。同時,從歷史傳播的主體來看,亦不可能僅僅是擁有專業(yè)知識的歷史學(xué)家來實現(xiàn),其更主要的傳播主體構(gòu)成則是人民大眾。而這二者在知識準備與道德理性上的巨大差異性也直接導(dǎo)致了前者的主要貢獻是讓孫夫人的名字永留史冊,而后者的“成果”則是充分發(fā)揮了其個人情感上的功能與藝術(shù)想象的空間,讓萬千個新的不同的孫夫人形象得以充分展現(xiàn)。只是無論是哪一種形象,都只是建立在我們真實地歷史記憶基礎(chǔ)上的一種模型再現(xiàn)而已。
注釋:
①或云《漢晉春秋》曰:“孫夫人者,漢破虜將軍(孫)堅之女也,名仁獻”。但我們認為其實難副。原因有三:一、《漢晉春秋》現(xiàn)存本為清代三家分別輯佚本,而其本書則在歷史上多所散佚,且在流傳過程中錯訛頗多,與正史內(nèi)容多有牴牾,故其內(nèi)容的真實性與權(quán)威性頗令人懷疑;二、《漢晉春秋》的作者為東晉的習(xí)鑿齒,而為《三國志》作注的為南朝宋的裴松之,按時間論,裴氏晚于習(xí)鑿齒。然裴氏在《上三國志注表》中說道:“三國雖歷年不遠,而事關(guān)漢晉。首尾所涉,出入百載。注記紛錯,每多舛誤。其壽所不載,事宜存錄者,則罔不必取以補其闕;蛲f一事而辭有乖雜;虺鍪卤井悾刹荒芘,并皆抄內(nèi)以備異聞。若乃紕繆顯然,言不附理,則隨違矯正以懲其妄!卑磁崴芍纳鲜鲎悸,卻沒有按《漢晉春秋》以補孫夫人名諱之闕,實與理不通。三、若然孫夫人果名為仁獻,但按《三國志·吳書·孫破錄討逆?zhèn)鳌肪?6載:孫堅有一“少子朗,庶生也,一名仁”。而孫夫人為孫堅之正妻吳夫人所生。而一子名為孫仁,一女名為孫仁獻。與姓名之學(xué)又似牴牾。同時,孫堅之正妻吳夫人所生的四子名字皆為單字序列:策、權(quán)、翊、匡,庶子仁亦為一單字,《三國志》中的人物名字亦多為單字命名,而仁獻為復(fù)數(shù)名字序列,與當時姓名之學(xué)亦不合。
②按《大清一統(tǒng)志》卷268載:孫夫人城在公安縣,《元和志》載:孱陵縣城東五里,漢先主孫夫人所筑。
③繡林山縣西南二里,郡國志舊名岐陽山。相傳漢昭烈嘗泊舟江北孫夫人于此望之,一名望夫山,又北有劉郎浦,即先主迎婚處。杜甫詩曰:早簇劉郎浦是也。見:清·邁柱等監(jiān)修,夏力絮等編撰:《湖廣通志》卷9“山川、德荊”條,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
④其文曰:“有夫人車內(nèi)抱阿斗,有意投東吳。張飛據(jù)鞍馬上,叫:‘夫人知皇叔陷了西川,抱阿斗走投江南!’張飛一言相責(zé),夫人羞懺投江而死!币姟度龂酒皆挕肪硐隆
⑤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顧頡剛先生在考證孟姜女故事流變時所說的一段話頗為暗合。先生言道:“一件故事雖是微小,但一樣地隨順了文化中心而遷流,承受了各時各地的時勢和風(fēng)俗而改變,憑借了民眾的情感和想象而發(fā)展,我們又可以知道,它變成了各種不同的面目,有的是單純地隨著說者的意念的,有的是隨著說著的解釋的要求的!眳⒁娖渌幾骸睹辖适卵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2頁。
⑥顧頡剛先生在論辯中國上古史傳說中的人物時曾認為:“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發(fā)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統(tǒng)恰是一個反背!焙笈c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時又說道:“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放的愈大”。今之屬文雖與顧先生所論及上古傳說之人物隸有不同。但結(jié)論卻頗為相似,上古時代史料缺乏,傳說與造假者便可大造聲勢,繼而造成歷史人物形象失真甚至是完全假造。但即便后世史料增加,歷史傳媒固定,大眾所接受之歷史人物形象亦受歷史傳播主體、方式、媒介及當時社會諸多因素所制約,故人物形象亦很難是完全客觀之人物。以上引文部分參見顧頡剛先生的《古史辯·自序》及《古史辯》,第一冊,北京樸社,1926年版,第52頁與第60頁。
作者介紹:范國強,江蘇大學(xué),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范國強,博士,江蘇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秦漢三國史、敘事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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